20 柳隐

东宫,正是太子午睡的时辰,宫人们来往行走都格外当心,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搅扰了太子休息。

然而姜屿这两日心情烦闷,在榻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,只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披衣而起,径直去了书房。

午后闷热,姜屿翻看着折子,崔湄儿端了碗甜汤进来,小心翼翼地放下后,便站在一旁轻轻地为他打扇。

姜屿微蹙着眉,有些心不在焉,忽地一转头,额角刚好撞在那落下的扇沿。

“嘶。”

他吃痛地吸了口气。

崔湄儿一惊,连忙凑近查看姜屿的额角,“殿下恕罪,湄儿,湄儿不是有意的……”

姜屿本想发怒,垂眼看见是崔湄儿,神色才缓和下来,接过崔湄儿手中的扇子,搁置到一旁,“湄儿,你不必在这儿做这些事。”

崔湄儿一愣,“可,可湄儿是您亲自封的东宫女官。”

“孤封你做女官,只是为了让你不受人轻视,没有要你贴身伺候的意思。”

姜屿温声道,“湄儿,你知道的,自从你在江南替孤挨了一箭后,孤就一直将你视作亲妹妹。”

崔湄儿神色一滞,不自在地垂眼。

姜屿却未曾察觉,“孤将你带到上京城来,也是为了让你脱离崔府那个虎狼窝。你在崔府,崔寅那个做父亲的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,你那位嫡母也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……”

说着说着,他忽然话音一顿。

崔湄儿这样的境遇,倒是和一个人有八九分相似……

姜屿眸光微闪,“总之,你不必将自己当成下人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殿下。”

一人在门外唤了一声,霎时打破了书房内的氛围。

姜屿掀起眼,“进来。”

穿着螭虎纹玄衣的侍卫推门而入,“殿下。”

姜屿看了一眼身侧的崔湄儿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直到崔湄儿退出书房,那侍卫才快步走到姜屿跟前,将一封书信呈了上来,“殿下吩咐的事,属下已经打探到了。”

姜屿伸手接过,展开。

“昨日皇后娘娘将魏国公唤去坤宁宫,二人说的便是这些,一字一句绝无遗漏。”

姜屿低头凝视着信上的对话,眉峰逐渐舒展开来,头顶压抑了许久的那团乌云也一点一点消散,好似阴了两天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般晴朗起来。

“孤就知晓,阮青黛心心念念这储妃之位……怎么可能说放下便放下?”

姜屿冷嗤一声,手指在信上轻轻弹了一下,“原是知道变通了,换了个别的法子,同母后一起算计孤。”

话虽如此说,可姜屿脸上却没有分毫被算计的愠怒,反倒隐隐透着一丝欣悦。

见他如此反应,侍卫欲言又止,一时不知该不该将今日在街上的见闻告知。

姜屿意识到什么,一低眉,收敛了面上外露的情绪,“怎么了?”

侍卫犹豫了片刻,试探道,“今日有件奇闻,已经在上京城内传遍了,不知殿下可有听说?”

“何事?”

“阮大姑娘今日随着长公主去了……去了一趟颓山馆。”

姜屿一愣,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,“去了哪儿?”

“仙琼坊的……颓山馆。”

姜屿眸光一缩,猛地站起身,他刚要发飙,目光触及手中的书信,又瞬间冷静下来。

可即便如此,他仍是心绪难平,焦躁地在书案后来回踱步,半晌才将那封书信揉皱丢开,“且再由她闹上几日,孤倒要看看,究竟是谁先沉不住气。”

***

日暮时分,天光渐暗。仙琼坊内的食肆酒家都已高高挂起了灯笼,柔和斑斓的灯火交织着夜色,映照在来往的行人面上。

阮青黛和姜清璃从颓山馆里走出来,身后还跟着一容貌俊美、风流出尘的男子。

男子随意地披散着发,肩上拢着一件鸦青色氅袍,衣襟半敞着,凌乱中透着一丝轻狂不羁,正是这颓山馆的头牌,柳隐公子。

柳隐亲自将阮青黛和姜清璃送到颓山馆门外,唇畔挂着笑,“那就说好了。明日花朝节,在下随长公主殿下一同出城踏青。”

他垂眸,目光掠过站在后面的阮青黛,眼底浮起几分笑意,“阮姑娘也会到场吧?”

阮青黛愣了愣,还未来得及答话,就听得姜清璃抢在前头应道,“自然。她一定会去的。”

柳隐笑了笑,道了声告辞,才转身回了颓山馆。

阮青黛目送着他的背影,神色怔忪。

不知为何,自打她见了这位柳隐公子的第一眼,就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,虽作风浪荡,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此人与颓山馆的其他小倌不太一样。

“人都走得没影了,还看!”

姜清璃叱了一声。

阮青黛惊得回神,连忙收回了视线,跟在姜清璃身后往马车上走。

可就在上车时,阮青黛忽然察觉到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,她下意识顺着那目光看去,刚好撞见一人鬼鬼祟祟地拉下斗笠,转身就走。

“怎么了?”

见她不上车,姜清璃又探出头,顺着她的视线,也看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背影。

还不等阮青黛开口,姜清璃就猜出了几分,“有人跟踪你?”

“……好像是。”

“来人。”

姜清璃脸色一沉,立刻唤来了车外的侍卫,“追上那个人,押回公主府。”

阮青黛跟着姜清璃去了公主府,在堂屋里没坐一会儿,便看见公主府高大俊美的紫衣侍卫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押了进来。

那人被踹了一脚膝窝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斗笠也随之掉落。

看清那人的面容,阮青黛一惊,蓦地站起身,“是你?!”

姜清璃面露诧异,“你认识他?”

阮青黛脸色微白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

此人竟就是荇园春宴那日将她迷晕的船夫!

尚未查清此人的身份,阮青黛不敢将船上之事告诉姜清璃,只支吾道,“有过一面之缘……不过我上次见他时,他穿着螭虎纹的衣裳,我本以为他是螭虎卫……”

“螭虎卫?”

姜清璃皱眉,“姜屿的人,不至于是这种货色吧?”

姜清璃向公主府的侍卫使了个眼色,“拖出去审吧,看看究竟是东宫的人,还是什么滥竽充数的杂碎。”

“……”

阮青黛咬唇,有些担心那船夫招出什么不该招的东西,可想着姜清璃也不会不顾忌皇室的颜面,便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侍卫将船夫拖了下去。

也不知是公主府的侍卫太狠辣,还是那船夫太好对付,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便已经审出了结果。

“魏国公府?”

“是,那人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受魏国公夫人的指使,魏国公夫人还特意让他穿上螭虎卫的衣裳掩人耳目……”

阮青黛眸光一颤,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猝然收紧。

崔氏……

一个出乎意料、但又没有那么意外的答案。

她知道崔氏和阮青棠一直对太子妃之位虎视眈眈,却没想到她们竟有如此狠毒的心机。不仅要毁了她的清白,还故意叫她误以为是姜屿的手段,不敢将此事闹大……

阮青黛只觉得脊骨上窜起一丝寒意。

“你这位继母,做事还真有意思。”

姜清璃奇怪地看了阮青黛一眼,“假扮成螭虎卫,算什么掩人耳目?”

阮青黛攥着手,待心绪平复后,才起身,“多谢殿下今日助我拨开迷雾,能不能再请您帮个忙?”

“什么?”

“能不能请您,把此人暂时关押在公主府,来日……或许还有用处。”

姜清璃来了兴致,“你要与你那继母清算旧账?这热闹,本宫是一定要凑的。放心,人在长公主府,跑不了。”

阮青黛抿唇,又郑重其事地福身,“多谢殿下……时候不早了,臣女也该告辞了。”

姜清璃一愣,连忙拦住阮青黛,斩钉截铁道,“你今夜就在公主府留宿。”

阮青黛心里一咯噔,“殿下,这就不必了,臣女今夜还是回……”

“回哪儿去?”

姜清璃抱着手臂瞪她,“是回魏国公府,还是回坤宁宫?在颓山馆待了大半日,皇后和魏国公今夜岂能饶得了你?本宫若是放你走了,明日怕是只能给你准备后事了!”

这道理阮青黛心里自然也清楚。她的确想着若有什么地方能让她躲段时日就好了,可长公主府……

一想起长公主府后院那塞都塞不下的面首幕僚,阮青黛心里仍是有些发怵。

姜清璃却铁了心不放她走,“你自己要寻死,本宫也不拦你,可需得过了明日再说。否则,本宫要如何跟柳隐公子交代?”

“……殿下不是喜欢柳隐公子么?”

阮青黛手指绞着绢帕,忍不住问道,“明日那样好的机会,为何非要带上臣女?”

就像今日,那柳隐公子喜爱书画,便一味地寻她说话。

阮青黛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,每每都将话茬递回给姜清璃,偏偏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,对此不以为意,也没有半分拈酸吃醋。

姜清璃反应了一会,才明白阮青黛的意思,顿时笑出声来。

“放心,你尽管与他风花雪月。本宫要的是他的人,又不是他的心,与他说那么多做甚。况且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,本宫自小便厌烦,有你在,也省得本宫装模作样费脑筋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阮青黛额角隐隐抽疼。

“明日,他问你什么,你便答什么,不必顾忌本宫。只一点,本宫要你消失的时候,你就得消失得彻底些。可明白了?”

阮青黛犹豫片刻,喃喃应声,“是。”

***

夜色深重,一间间学宿都燃着烛火,苦读了一整日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里,闲聊着今日的见闻。

最角落的学宿门窗紧闭,将那些谈笑声隔绝在外。一侧的书案上铺陈着字帖,晏闻昭眼眸低垂,提笔站在书案后,看似在习字,笔锋却悬在宣纸上,迟迟未动。

窗户突然被推开,屋内的烛火骤然曳动,映在晏闻昭侧脸上的烛影也扭曲了一下。

陆啸翻窗跳了进来,浑身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。

“等急了吧?”

他拍拍身上沾的灰,“我方才回家送了趟药,所以回来晚了。”

晏闻昭眼也未抬,漠然道,“我有什么好急的。”

陆啸走过来看了一眼,嘲讽道,“我走时你便写到这荒字,怎么都一个多时辰了,还是这个荒字?”

晏闻昭掀起眼,漫不经心地扫了陆啸一眼,手下却啪地搁了笔,又合上了字帖,“打听到什么了?”

“阮青黛今日的确去了颓山馆,还跟那位柳隐公子约好了,明日一同出城踏青。”

陆啸说道。

“……”

晏闻昭往圈椅上一坐,紧抿着唇,神色莫测。

“不仅如此,她今夜甚至都没回魏国公府,而是跟着长公主去了公主府。”

陆啸挑眉,“如今上京城都传遍了,说阮大姑娘因为做不成储妃,性情大变,竟铁了心要与离经叛道的长公主厮混在一起……人人都说她是因为太子,我倒觉得,这是拜你所赐。”

“拜我所赐?”

晏闻昭唇角弯着点弧度,神情却森冷而阴沉,没有半分笑意,就连声音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是我叫她去颓山馆,叫她与一个小倌谈笑风生的?”

“她似乎要找个家世寒微、容易拿捏的夫君。你既拒绝了她,她自然要另寻他人。长公主身边,这样的人可不少,找她牵线是最简单的。还有那颓山馆的柳隐公子,若是能赎身,也是个不错的人选。对了……”

陆啸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。

晏闻昭皱眉,“什么脏东西。”

“我特意从颓山馆偷了一张柳隐公子的画像,瞧着与你还有几分神似啊。看来这位阮大姑娘唯独喜欢你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。”

晏闻昭顿了顿,目光在那画像上扫了一眼,随即又回到陆啸身上,语气极冷。

“下次去医馆,让大夫治治眼睛。”

“?”

“我不用瞎了眼的人。”

陆啸在外头奔波了一个时辰,回来就得了一句瞎眼的评价,他沉下脸,抬手便将画像丢到烛台上烧了。

晏闻昭盯着窜动的烛火,蜷曲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,若有所思。

陆啸已经走到门口,还是不甘心,转头看他,“你当真什么都不打算做?”

“做什么?”

晏闻昭眉宇间的冷意消失殆尽,眼底又恢复一潭死水。他重新翻开书案上的字帖,云淡风轻道,“她要嫁公主府的幕僚,还是颓山馆的公子,都与我无关。”

陆啸轻嗤一声,直接拉开门,谁料门外竟站着两个上舍生,抬着手,看样子是正要敲门的架势。

陆啸立刻敛了表情,低着头做出几分恭谨的姿态,迅速离开。

晏闻昭在看见门外有人的第一时间,便已换上谦卑有礼、谦谦君子的伪装,起身道,“高兄,程兄。”

两个学子相视一眼,才心有余悸地走进来。

“晏兄,你这新买的下人面相着实有些凶悍了……不过若非如此,也镇不住那些恃强凌弱的纨绔公子。”

晏闻昭笑了笑,“二位深夜前来,所为何事?”

“是想问你,明日休沐,你可要与我们结伴,去城外踏青,散散心?”

“踏青?”

晏闻昭眸光轻闪。

“是啊,明日是花朝节,上京城的习俗便是要去城郊赏花投壶,骑马射箭。届时也会有不少世家权贵在郊外搭设帷帐,宴请宾客。”

见晏闻昭反应并不强烈,两人又劝道,“晏兄,你日日闷在太学勤学苦读,简直辜负了这大好春光,明日便与我们一同出城吧。”

晏闻昭低着眼,沉默半晌,才一扯唇角,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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